中华和合文化的思想基因,早在甲骨文与金文中已见端倪。“和”字最初指音律的和谐,“合”则象征唇齿相依的自然状态。商周时期,“和”与“合”尚未连用,但《尚书》记载的“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”已蕴含调和社会关系的智慧。至西周末年,史伯提出“和实生物,同则不继”的哲学命题,强调差异性的统一才是万物生长的动力,这为春秋时期“和合”范畴的形成奠定基础。
商契推行“五教”的实践,成为和合文化的首个制度化案例。作为舜帝时期的司徒,他将“父义、母慈、兄友、弟恭、子孝”五类规范整合为教化体系,通过协调家庭关系实现社会稳定。这种“保民”智慧在《国语·郑语》中被明确记载:“商契能和合五教,以保于百姓者也。”韦昭注指出,五教的本质是通过差异互补构建社会秩序,而非强制统一。考古学家在商丘发现的祭祀遗址中,礼器组合呈现多元文化交融特征,印证了早期和合理念的物质载体。
春秋战国时期,诸子百家对和合理念进行了系统化阐释。孔子将“和”提升为儒家核心价值,提出“礼之用,和为贵”,强调制度设计应以和谐为目标。其“君子和而不同”的命题,在承认差异的前提下构建人际关系准则,与史伯“和实生物”形成思想呼应。孟子进一步将“人和”置于天时地利之上,通过“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”的论断,确立社会和谐的决定性作用。
道家则为和合思想注入自然哲学维度。老子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的论断,揭示矛盾对立面的动态平衡。庄子通过“齐物论”消解差异的绝对性,认为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,这种天人合一观在湖北郭店楚简《太一生水》篇得到佐证,展现战国时期宇宙论层面的和合思维。管子更创造性地将和合并举,提出“畜道则民和,养德则民合”,形成政治治理的双轨模型。
墨家从社会实践角度发展出“兼爱非攻”理论。墨子目睹战国兼并战争的残酷,主张通过“视人之国若视其国”的重构,实现“强不执弱,众不劫寡”的理想。1972年银雀山汉简《墨子》残篇的出土,证实其“和合”主张包含具体的经济分配方案,如“饥者得食,寒者得衣”的社会保障思想。
隋唐时期,浙江天台山成为和合文化集大成的精神地标。智顗创立的天台宗提出“一念三千”学说,将佛教缘起论与道家自然观相融合,形成“三谛圆融”的哲学体系。寒山、拾得两位诗僧的传说,生动演绎了和合文化的实践形态。他们的对话诗篇既包含禅宗机锋,又融入儒家,如“君不见,三界之中纷扰扰,只为无明不了绝”等诗句,在敦煌遗书P.3821号写卷中可见早期流传版本。
宋代台州学者陈耆卿在《嘉定赤城志》中记载,当地宗族通过“和合会”调解纠纷,将文化理念转化为社会治理机制。这种传统在当代演化为“民主恳谈会”,2015年台州椒江区通过该模式化解了98%的旧城改造矛盾,印证和合文化的现代生命力。清雍正帝敕封寒山、拾得为“和合二圣”,使天台山文化完成从民间信仰到国家意识形态的跃升,现存故宫博物院《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》详细记录了这一文化整合过程。
张立文教授构建的和合学理论体系,标志着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转型。他在《和合学概论》中提出化解21世纪五大冲突的“五和原理”,即和生、和处、和立、和达、和爱。这种理论创新在“一带一路”建设中显现实践价值,如中埃泰达苏伊士经贸合作区通过本土化雇佣、文化融合策略,十年内将劳资纠纷率降至0.3%,印证了和合模式的跨国适用性。
全球化和合实践呈现多元形态。自2021年起,台州连续举办四届和合文化全球论坛,吸引76国学者参与。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在《中国的冲击》中指出,和合文化为东亚提供了一种“差异共生的现代化范式”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寒山诗列入“世界记忆遗产”候选名录,其英译本在欧美售出超200万册,凯鲁亚克《达摩流浪者》的扉页题词“献给寒山子”,彰显中国智慧对现代文明困境的回应。
从商契五教到寒山诗韵,从史伯辩证法到当代全球治理,和合文化始终保持着“旧邦新命”的思想活力。考古发现与文献互证揭示,这种文化基因既深植于中华文明母体,又通过创造性转化参与人类共同价值的构建。未来研究需在三个维度深化:一是跨文明比较研究,如和合思想与非洲乌班图精神的对话机制;二是数字技术赋能,构建和合文化全球数据库;三是基层治理创新,探索“枫桥经验”与和合模式的结合路径。正如费孝通所言:“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与共,天下大同”,这既是和合文化的精髓,也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可能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