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潮汕地区的正月街头,常可见到身着华服的少女肩扛绣满吉祥图案的彩绸标旗款款而行,她们身后是喧天的锣鼓与涌动的人群。这项被称为“扛标旗”的民俗活动,自明代延续至今已逾五百年,既是潮汕人祈求风调雨顺的信仰载体,更承载着宗族认同与文化传承的深层密码。标旗队伍中少女们仪态端庄的身影,早已超越单纯的节庆表演,成为解读潮汕文化基因的重要符号。
扛标旗的起源可追溯至南宋时期。据《揭阳县志》记载,明代潮汕百姓为纪念抗元将士,将临安送新酒的出游活动演变为标旗巡游。至清代,这一活动与“营老爷”(迎神赛会)深度融合,形成固定仪式。标旗上的“尧天舜日”“五谷丰登”等四字吉语,既是对农耕文明丰收的期盼,也暗含对忠义精神的追思。旗杆选用带叶青竹的习俗,则寄托着“节节高升”的生活愿景,这种将自然物象与人文理想相结合的智慧,深刻体现着潮汕文化的在地性特征。
每面标旗都是潮绣技艺的微型博物馆。4米宽的绸缎旗面上,花鸟山水、龙凤祥云等图案以金银线盘金锁绣,纹样繁复却暗藏秩序。中央的吉祥祝语常由族中长者拟定,如谷饶镇少女所扛“人杰地灵”标旗,实为纪念宋代大元帅的特定符号。这种视觉符号系统构成独特的文化编码:麒麟象征宗族昌盛,牡丹隐喻富贵绵长,而旗角摇曳的彩色穗带,则模仿稻穗形态表达对丰饶的祈求。
作为“迎老爷”的核心环节,扛标旗本质是人与神的契约仪式。少女们肩扛神旗巡游乡里,既为神明划定管辖疆域,也通过身体展演强化社区边界。标旗队伍中“文标”与“武标”的区分,更暗合潮汕社会“文武相济”的治理哲学——妙龄女子执文标显柔美,男青年扛武标示刚健,阴阳和合方能护佑一方。
标旗少女的选拔堪称潮汕传统社会的微观镜像。在部分村落,扛旗资格需满足“三高”标准:高颜值、高学历、高阶宗族。汕头潮阳的标旗队伍中,打头阵者必为名门望族之女,其服饰上的金银绣片数量象征家族实力。这种选拔看似苛刻,实则延续着“光耀门楣”的集体意识——当少女肩扛标旗走过祖祠,实则是整个宗族在神明面前的形象展演。
值得注意的是,选拔方式随时代悄然嬗变。传统抽签制逐渐被竞拍制替代,2023年谷饶镇某村的扛旗资格拍出上万元高价。这种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的转换,既反映市场经济对传统的冲击,也证明民俗活动仍具强大吸引力。正如人类学家王铭铭所言:“仪式经济的出现,恰是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适应性策略。”
扛旗活动中的性别叙事充满张力。明清时期因男子多外出经商,扛旗职责转由女性承担,意外造就“男商女文”的地域文化特征。当代少女凌晨三点化妆、负重行走十几公里的训练过程,既是对“妇功”传统的延续,也通过公开展演突破性别空间限制。2024年汕头小公园的“花篮妹妹”将标旗与汉服、马面裙混搭,在抖音获百万点赞,传统民俗由此成为女性表达时尚态度的新场域。
但争议始终存在。部分学者批评颜值选拔强化性别刻板印象,对此潮汕文化研究会提出“动态平衡”理论:传统要求保障文化原真性,网络传播扩大影响力,关键在于建立弹性传承机制。这种争论本身恰说明,扛标旗已从封闭的宗族仪式,演变为多元价值碰撞的公共议题。
面对全球化冲击,潮汕标旗的传承需寻找新支点。东莞理工学院民俗团队建议建立“数字标旗博物馆”,通过3D扫描保存百年古旗纹样;汕头文旅局正尝试将扛旗动编入学校课间操,让传统从祭坛走向操场。更值得关注的是海外传播——洛杉矶潮商会在春节游中引入标旗元素,美国民众对“移动的东方刺绣”展现浓厚兴趣。
但任何创新都不能脱离文化本体。正如标旗制作仍坚持手工潮绣,现代传播亦需守护仪式内核。或许正如那根替代青竹的不锈钢旗杆:材质可变,但“节节高升”的精神追求永远鲜活。这种变与不变的辩证,正是非遗在当代存续的终极命题。
从祠堂前的袅袅香火到短视频里的翩跹身影,潮汕标旗始终是解码地域文化的密钥。它既是绣娘指尖流动的时光,也是少女肩头承载的期待,更是古老智慧应对现代性的生动注脚。当00后女孩陈琼冰如愿扛起祖辈相传的标旗,她托起的不只是绸缎与竹竿的重量,更是一个族群对文化根脉的坚守。未来研究可深入探讨仪式经济中的权力博弈、数字技术对身体展演的重构等议题,让这面穿越五百年的文化之旗,继续在时代风中猎猎飞扬。